展览馆内，我站在颜家龙先生豪气万丈的对联作品面前。此时此刻，内心早已是汹涌澎湃。颜先生在我来到湖南之前的一年就去世了，我永远无法见到他，让我终生抱憾。展厅内他的巨幅作品让我顿生仰慕之情，巍峨如华岳，气度凌九霄。我久久不愿离去，此时此刻，我感受到了我们艺术心灵的深层的相通，在人海中，我发现了他，而他也发现了我，他就那样注视着我，他的眼神不好捉摸，里面似乎包容一切，也什么都没有。我真的不知道用哪个词来形容。我逐渐解读出了里面的赞许，批评，鼓励，失望，期许。我突然觉得我站在那里就是一种不恭，我本应该跪下。因为在伟大的作品面前，只有谦卑地跪下，双膝着地，涕泪滂沱，才合情合理；在高尚的品格面前，只有三省吾身，深深忏悔，才真正接受了道德的洗礼。

“他是一位真正的文化人”，湖南美协主席朱训德说，“他更是一位顶天立地的文化人”。在开幕式上，我抄录了各界名流对先生的评价，而印象最深的就要数这一句了。先生生前是湖南省书坛领袖，为湖南书法界乃至全国书法界做出了不朽的贡献。他的字，结体平扁，略带隶意；上下连属紧密，纵横开阖；远观其体，势极雄浑，神力苍茫，如雄鹰于天，骐骥于疆；近观其韵，摇曳多姿，华因实显，如鸣凤在竹，曼乐轻飏。但是颜公追求的绝不仅仅是这些东西。他幼年即习画，是一位卓尔不群的画家；也擅长诗文，更是一位学者。他曾说，“中国书法界对于书法家是不是应该学者化的问题有很多的争论。我认为，这是一个不值得争论的问题。我们不能要求所有的书法家都一个样。一批书法家有这个能力，可以成为学者，我也正在向这个方向努力”。他一辈子都在对中国文化进行广泛地学习，但他却从不以学者自居，对那些缺少文化修养的书法家始终抱着宽容的态度。与此相反，他对自己却非常严厉。他在具备“才”的基础上，不断在传统文化中汲取营养滋养自身，最后终于达到“厚学”与“博识”的境界。其广博的学养是深深根砥于中国古典哲学中的儒家思想的。在书法史上，颜真卿的人品和字品被后人千古传诵。他平身践行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君子之道，在安史之乱中，誓死救国，最后竟被叛军残忍杀害。颜真卿是儒家精神的典型代表，他的书法与其自身一样弥漫着一股浩然正气。也许是受到颜真卿的影响，颜公一生厉行着儒家的入世哲学。他在出版社，在教育界的建树颇丰；他的人品更是有口皆碑的。他曾多次向学校，博物馆，美术馆捐赠过多幅书画作品；作为一名教授，他辛勤付出，奖掖后进，培育出一大批艺术家。颜公的高迈人格和其“正大厚拙”的书法让人很容易想到唐代的颜真卿。而毋庸置疑的是，颜公在文化和人格上所达到的高度，成就了其书法的高度；其艺术的高度，又让他的人格与文化更具有鲜明的意义。总的来说颜公的人品，字品达到了完美的统一。

我也看到了他，他也不仅仅是那位大师，而是一部大书。从蹒跚学步，到进学府，到煤油灯下的苦练《麓山寺碑》，到古典诗文的品读，到一幅画的精心构思，到恣肆奔腾的行草，到中国美术馆的展出……颜公在书法上的探索绝不是一帆风顺的。古往今来，那些颇有成就的艺术家都往往对艺术史有着深入研究，他们懂得艺术和历史的发展规律，并且不断探索，让自己的理论与创作都顺应这一规律，但这不等于跟风，而且往往与时下“跟风”的现象相反，他们的学习带有很强的主体意识，为了让自己的作品不落窠臼，别具一格，他们的探索视野早就超出了晋韵，唐法，宋意。他们深入艺术史，在历史深处开掘历史。因此，他们对书法史的解读也具有独创性，他们往往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风景，他们的研究具有双重意义：既有裨益于自己创作，又丰富了古代书法史，让某些有待发掘的古典作品进入更多人的研究学习的视野。在这个过程中，问题会不断地涌现，很多人望而止步，最后成就凡凡。也有人拾级而上，尝试在创作中寻找问题，然后临摹碑帖或创作练习解决问题。就这样，在这个过程中，他们让自身的艺术水准得到螺旋式上升和波浪式前进。在这里，颜公就是后者中的佼佼者。其书法艺术的成就，主要取决于其对书法史的独到理解和取法。他在隶书，《麓山寺碑》，魏碑以及赵之谦，黄山谷身上都下过很深的功夫。这也就是其书法艺术风格的源头。

他的卓犖之处，还在于其先发制人的执笔方式－顶端执笔法。为了让自己的书法风格更突出，整体效果更佳，颜公断然放弃了传统的执笔方法五字执笔法，而选择了手捏笔顶端的方法。这为控制笔杆字形增加了难度，但却会让书写的稳定性增加，会有助于增强书法作品的整体气势，更能探索出特征笔画，这为其强化个人风格提供了路径。颜公尝用左手书写，我想，这绝对不是噱头。用左手写出新意——他为自己设置了一道墙，而越过这道墙，才能成就真正地颜公。

有评论家说，颜公的字，越大越好。这句话并不准确。颜公的书法成就是多方位的他的大字，尤其是对脸联式的大字，可谓是沉雄雍容，如雄关漫道，让人远望而敬意顿生。其行草书中堂也是各尽其妙。我前些天在湖大图书馆看到一本《颜家龙尺牍书法》，是由颜公生前写给亲友学生的信笺汇集而成。人道“大字重势，小字观韵”，我认为，颜公的妙处在于其小字也写出了一种痛快而沉实的意味，而当其漫然成篇时，就形成了势。其结构方正，比画也放多圆少，为了生动作品的气韵，颜公特意放慢了笔触，而在其中加入了一些很有意味的线条，我们试着把颜公的字分解成一个个笔画，就会发现每一个笔画都是隶书，碑书等古典作品杂糅再加上他自己的富有创造性的演绎形成的。在这几项构成元素中，可能缺少任何一项都会让其线条表现力下降很多。颜公的隶书，并没有走如今大众化的去掉蚕头燕尾的道路。相反，其隶书波磔突出，一波三折，端庄典雅，很具有隶书本体的意义，而且其隶书也吸收了一些碑意，既空灵又厚重，与其整体书法风格相一致。这也是一个成熟书法家的标志。当其风格体系建立完善之后，其作品中的每一个字都成了这个体系中的一部分，因此，这一笔不仅仅是这一笔，这一个字的一笔，这一幅字的一笔，更是其体系范围内的一笔。石涛《画语录》中说“一画者,字画先有之根本也,字画者,一画后天之经权也”，“ 一画者,众有之本,万象之根;见用于神,藏用于人”，书法的一画和一整套技法体系是一条龙的首和尾，而他们又奇迹般地紧紧咬合在一起。

颜公以书法史为根基，塑造自身，而他自己也融化成了历史的一部分。他成为了当代湖南书法界的中流砥柱，其功可谓大矣。把颜公的书法集当做字帖练习不一定没有可取之处，然颜公的世界很大，我们不能只得一端。湖南书法界，自古至今，名家辈出，欧阳询的楷书，怀素的狂草，何绍基的诸体，齐白石的篆书，毛泽东的狂草以及都在中国书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这些大家的大致以豪放浪漫为风格旨归，而颜家龙无疑成了这一书风的继承者和发扬者。其实，任何一种风格旨归，都只是某种特征的强化，而好的作品，它必然是兼具了艺术传统的各方面的长处。唱“大江东去”如东坡者，其作品也应该具备豪放和婉约两方面的素质，否则，一味豪放，则不够缠绵；一味婉约，则轻滑浮薄。书法中，一味豪放，一味端庄，一味飘逸，都将窒息作品的艺术生命。而这些大家的书法正如苏东坡的词，李白的诗一样，多种美学元素集成的合体，也是书家内心的真实写照。我以为身在湖南，如果不去认真体会这种精神，真是一大憾事。

最重要的是高尚的人格。一个真正的继承者，如果只领会了书法家的笔墨精神，不啻买椟还珠者。＂书如其人＂的意义不仅在于书品与人品的弥合神契，更体现在二者互相交融后的对旧我辩证否定和对新我的重新塑造当中。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书法的成长，也正是他个人的成长。

在伟大的作品面前，只有谦卑地跪下，双膝着地，涕泪滂沱，才合情合理；在高尚的品格面前，只有三省吾身，深深忏悔，才真正接受了道德的洗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