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立伟

　　湖南省美术馆落成后，最有意义的一件事，莫过于举办“湖南著名美术家推介工程”系列艺术展，回顾、展陈、总结湖南最有名望艺术家的一生成就，以示瞻敬，以启后来。所展陈者，无一不是君子之风，山高水长，赐人以美，育人以德。
　　去年11月16日，推介工程继陈白一、王憨山之后，又举办“颜家龙艺术展暨研讨会”。这也是推介工程的第一位书家展，展出颜家龙先生260余件精品并文献资料。其中大部分作品及文献，乃为首次面世，是难得一观颜公全貌的一个大型展事。美术馆给我发来邀请，惜乎我在京城小居，未能恭逢其盛，甚憾。
　　颜家龙先生被人呼为颜公。对于颜公，我素来景仰，不仅是因了他的书法成就同书坛地位，更是因了他的艺德人品。在湖南的艺术界、书法圈，颜公的口碑之好，鲜有人能及。人但呼颜公颜公时，语多恭敬，面呈肃然。
　　我与颜公，仅见过一面，是他最后抱病的日子，我和曹伟，代表长沙市文联，到湘雅医院去探望他。那天久阴放晴，风和日丽，颜公及夫人在病房外花坛边坐着晒太阳，有说有笑，卿卿我我。颜公睡衣睡裤，鹤发精神，说话时两手扬动，像指挥着一支看不见的乐队。笑起来，有孩子似的天真。此时距他离世，仅仅两个月。两个月后，噩耗传来，想起颜公的睡衣睡裤，扬动的手，并他孩子似的笑，心中一紧，泪水下来。
　　但颜公的翰墨，长沙各处，湘省各处，随时可见。茶楼酒肆，宾馆楼台，凡醒目处皆有颜公手迹。他的书法，是广受大众喜欢的，睹字如面，可处处时时，与颜公邂逅。颜公遂永远活在了他的翰墨中。
后来颜公的女儿颜正正女士及女婿周亚平先生，赠我颜公展览的精美画册，并颜公的《得德楼文稿》，十分欣喜，认真拜习。看颜公年表，知他高中在省立一中就读，与朱鎔基、熊清泉同为26班同窗，因我也是一中的学子，同颜公原来还是校友，备觉亲切。
　　颜公任过湖南省书法家协会主席，为湖湘书坛魁首，2006年，荣膺中国最有影响力的书法家称号。其书法之精妙、高迈，评说者众多，已成定论。我在门外，就不多置喙。只知他师承的，是傅抱石、周达、潘天寿、诸乐三等高贤，又深入李北海、米芾、黄三谷并魏碑、汉隶壶奥，于是骨力雄健，格调高致。湖湘书法审美传统，自欧阳父子、怀素始，向以猷劲雄浑为要，颜公便是继何绍基、齐白石之后，湖湘书坛公认的当代传承代表人物。其书法用笔厚劲硬折，结体紧结舒展，书风沉雄开阔。既师古道，又谋新局，深得藏家并观众喜爱。
　　画册中有许多帧黑白老照片，有一张颜公中年时挥毫的旧照，但见颜公笔执顶端，游走龙蛇。这种顶端执笔的书写习惯，有可能形成了颜公的用笔特征，故颜公的书法线条圆劲流畅，而体势开合舒张。当年黄山谷便是运用顶端执笔法，成就其以侧险为势，以横逸为功的独特书风。颜公料必受其影响，承传其技，成就面目。
　　画册中有五分之二的篇幅，收有颜公的水墨画，人物、山水、白描，我倒是头一回领略。窃以为，颜公的绘画，水平不在其书法之下。尤其是他的一些水墨人物，无论是写生，创作，还是临永乐宫壁画一类的白描，无不古意深深，又新风习习。他的水墨人物画，衣褶轮廓，无不是书法用笔，且严谨，且松驰，又笔墨随时代，生活气息扑面而来，也洋溢着鲜明的人民性。
　　颜公的手札书信，甚至他四年级时的作文，读来也兴味盎然。中国历代书法，最率性的，莫过于书信手札一类墨宝，从中可窥文人的心气灵性，才华学问，并倜傥风流。书写此类文字时，因随性挥洒，无拘放松，往往精品叠出。画册中收有颜公给同窗朱鎔基写的一封书信，百十来字，真是纵横潇洒，可爱至极。凡书法，书写时不端起来，以俨然作品目之的，随意挥洒，率性为之的，无不可观。
《得德楼文稿》里，收有大量颜公的旧体诗词并楹联。看得出颜公旧学功底扎实深厚，语随心出，意境高华。他赠虞逸夫先生联：一身傲骨难谐俗，两袖清风不染尘。赠胡六皆先生联：打点华词成锦绣，操持瑶管布云霞。俱是妙联。我认识湘省书坛不少人，其胸无点墨，除抄唐诗宋词，格言警句，写厚德载物宁静致远，自己一言不能道者，竟不在少数。与颜公这样学养深湛的书家比，差距实不可以道里计。
　　文稿里还有若干颜公评同道的文字，也是只眼识粹，三言两语把握住所论对象的本质特征与艺术风貌，就中可见出颜公的经验，学识、眼界并见地。如他评周昭怡先生的书法《岳麓书院记》及《节录礼记学记》等作品：“字体调匀；又有一气呵成之整体韵趣，逐字观之，则笔笔周到，无一败迹。大字楷联‘诗若长城四境独守，学为大海百流兼归’则笔健气雄，咄咄逼人。”又如评胡六皆先生之书法，“喜以隶书及魏碑笔意行楷书，驱笔爽朗利落，节奏明快，濡墨铺毫，不激不厉，平和写出而多天趣。所作富书卷气而无躁气与俗姿。”皆是目光如炬，探入肯綮。能这样写出书评，道破天机者，湘省能有几人？
　　画册中选载有展览研讨会诸公的发言，对颜公无论是为人，还是为艺，无不高山仰止，嘉言盛赞，使颜公备享哀荣。
　　细品颜公画册及《得德楼文稿》，观其诸体书法，诗词序联，会要生出诸多感叹。感叹之一，便是这样艺德兼美的书家，如今在湘省很难遇到，慕追之人，能有几许？
　　一眨眼，颜公仙逝，已有十年。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潇湘电影集团，在庭除静雅的集团院内，新筑一座艺术馆，名为“潇湘馆”，主持馆务的李利先生，与颜公女儿颜正正及女婿周亚平乃为至友，于是来往商定，为纪念颜公逝世十周年，拟举办颜公小型书法展，作为“潇湘馆”的开馆首展；也是作为至友，颜周二位，对策展人李利先生工作的支持力挺。拳拳深谊，良可感人。
小型书法展共展出颜公书法斗方二十幅，楹联二幅并六条屏一件，乃李利与颜周二位精挑细选，备极用心。我看了作品，实为件件高品，且尚未面世，自是颜家箧底宝贝。
　　我与李利先生亦为好友，与颜正正周亚平伉俪虽为初识，然交谈甚欢，相见恨晚。李利嘱我为展事撰文，我一口应诺。一为李利，二为颜周伉俪，主要的，还是为敬爱的颜公。
　　能为颜公写点文字，实为幸事。读者诸君，若能一睹“潇湘馆”首展的颜公尚未面世的精品华章，亦是以手加额，幸甚至哉。
　　祝展事成功！